就在此时,长孙无忌在一旁,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个眼神,示意他稳住。
李世民心领神会,他故作沉吟,脸上露出一副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。
“许大人说笑了。”
他缓缓开口,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,“不是信不过,实在是……此事体大。”
“十万两白银,不是个小数目,我虽走南闯北,也得掂量掂量。”
“这样吧,”他话锋一转,“我对此事实在是好奇得紧,不知可否容我再四处看看,多了解了解?”
这番话,说得滴水不漏,既表现出了一个大商人的谨慎,又透出了浓厚的兴趣。
“当然。”
许元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,没有丝毫意外,反而大方地一挥手。
“请便。”
“百闻不如一见,李掌柜想看哪里,我便带您去哪里。”
说罢,他便率先迈开步子,引着三人沿着田埂,朝着远处那些正在劳作的农人走去。
脚下的泥土湿润而柔软,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,与戈壁的干燥截然不同。
李世民等人穿着的锦缎靴子,踩在上面,留下一个个清晰而陌生的印记,与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走了约莫百十步,一个正在弯腰除草的老农直起身子,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。
他一抬头,正好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许元。
老农先是一愣,随即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上,瞬间绽开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,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。
“县尊大人!”
他这一声高喊,嗓门洪亮,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惊喜和热情。
“您怎么下田来了!这地里脏,仔细污了您的官靴!”
这一声喊,仿佛一个信号。
周围田间地头,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问候声。
“县尊大人安好!”
“大人又来看我们啦!”
那些农人,有的停下手中的活计,直起身子,远远地挥着手,脸上是同样真挚的笑容。
有的则快步走到田埂边,想离得近一些,恭敬地躬着身子,眼神里却满是亲近。
这……
李世民的脚步,不由自主地顿住了。
他又一次愣在了原地。
眼前的场景,比刚才那片稻田带给他的冲击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他见过百姓。
在他的治下,百姓见到官员,是畏惧,是躲闪,是跪在路边,连头都不敢抬。
他巡视天下时,御驾所过之处,万民俯首,山呼万岁,那是一种源于权力巅峰的敬畏。
可这里呢?
没有畏惧,没有谄媚,更没有那种刻意营造的森严。
只有一种……晚辈见到家中可亲长辈时的那种,纯粹的、不加掩饰的喜悦和拥戴。
李世民的心,又一次被狠狠地触动了。
他原以为,许元能得城中商贾之心,是因为他重商贸,给了那些商人实实在在的好处。
利益交换,人之常情,他能理解。
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呢?
自古以来,他们都是被盘剥得最狠,活得最苦的一群人。
为何,他们也对许元如此爱戴?
这种发自内心的拥护,远比金钱和律法所能维系的,要牢固得多。
一个既能得商贾之心,又能得农夫之情的县令……
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?
李世民转过头,目光复杂地看向许元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。
“许大人。”
“城中商贾敬你,我能想通。”
“可这些田间老农,为何也对你这般……亲近?”
许元闻言,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他一眼,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。
他没有直接回答。
“李掌柜,这个问题,你问我,我说什么,你都未必会全信。”
许元摊了摊手,语气轻松。
“毕竟,王婆卖瓜,自卖自夸嘛。”
“我若说我许元爱民如子,视他们为家人,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,总归是少了些分量。”
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最先打招呼的老农。
“想知道答案,何不亲自去问问他们?”
说罢,许元便主动朝那群农人走了过去。
“老乡们,都过来一下!”
他笑着招了招手。
农人们立刻围了上来,将一行人团团围住,脸上都带着好奇和淳朴的笑容。
许元拍了拍身边那位老农的肩膀,高声介绍道:
“给大家伙介绍一下,我身边这几位,是来自中原那边的大掌柜,大老板!”
“他们看咱们长田县日子过得好,想来咱们这投钱,帮咱们把农场建得更大,让大家伙都能赚更多的钱!”
此言一出,农人们的眼睛顿时亮了,看向李世民三人的目光,也变得愈发热切和友善。
“所以,”许元继续道,“这几位贵客有些事儿想问问大家,你们可得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不能藏着掖着,知道吗?这可是关系到大家伙钱袋子的大事!”
“晓得晓得!”
“县尊大人放心,我们保证说实话!”
农人们七嘴八舌地应承着,气氛热烈无比。
许元满意地点点头,侧过身,对着李世民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“李掌柜,请吧。”
李世民定了定神,他知道,这是他了解长田县真相的最好机会。
他向前一步,走到那位年岁最长的老农面前,刻意放缓了语气,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个和善的商人。
“老丈,打扰了。”
他微微躬身,行了一礼。
老农有些受宠若惊,连忙摆手。
“使不得,使不得!掌柜的太客气了!”
李世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却神采奕奕的脸,认真地问道:
“老丈,我走南闯北,去过的地方不少,却从未见过一地百姓,与父母官能如此亲近无间。”
“我心中实在好奇,斗胆请教,你们为何……这般拥戴许大人?”
“在别的地方,可从没见过官民是这般光景的啊。”
就在这时,老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,因为李世民这句客气的问话,竟泛起了一丝红光。
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,嘿嘿笑了两声,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。
“这位大掌柜,你问这个,可就问到点子上了。”
老农的嗓门一下子又提了起来,像是要把心里的快活全都喊出来。
“要说俺们为啥拥戴县尊大人,那话可就长了。”
他一拍大腿,神情激动。
“俺们这些泥腿子,大字不识一个,说不出啥大道理。”
“俺们就认一个理,谁对俺们好,谁让俺们能吃饱饭,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,最好的官!”